FROM:都德·朗(ID:111367)
TO:纪信(ID:1111111)
距我上一封发给你的邮件已过去半个多月,纪信同学果然遵照我说的,没有对我的去件进行回复。虽说我确实没有奢望你的来信,也确实说过不需要回信,但那只是社交礼仪上的说辞,亲爱的室友你怎能当真?居然没有回信?我在遥远大陆的荒凉秘境是多么寂寞,没有你音讯的日子里我过得有多辛苦,你知道吗?
以上只是无聊且浮夸的牢骚话。一般人满心期待地打开友人的来信,却被开篇戾气深重的怨责当头棒喝,任谁都难以为继,将邮件看完吧?这就是我的目的,先兵后礼是我极为推崇的交友方式,只有无条件接受交往对象粗鄙的一面才是维持友谊的正确方式。我就是个不讲道理的人,我不希望你不介意这点,你可以觉得不爽,但不能不将信读完,因为我认为你是可以成为挚友的人。当然如果你觉得我的说法过于蛮横无理,那就点击右上角的叉叉然后把我拉黑吧。如果我下一次向你发送邮件却弹出一个红色感叹号,我会明白你是个几斤几两的人。
在上一封邮件,我和你说过自己就要回屋脊大陆了吧?此时此刻我已经回来了,我们同在一片民主自由的热土上,呼吸着同样清新的空气,沐浴着同样开明的阳光。我可以荣幸地告诉你,在第三学期到来的时候,我们就可以过上没羞没臊的同居生活了——我们采集生将接受初步预计为一个半月的一般课程,授课的地点自然是我们引以为傲的母校:光明高校。所以在这可能是一个半月的时间里我将在宿舍里住宿,我俩就朝夕与共,抬头见低头也见,想想就觉得兴奋啊!
其实如果可能的话,这次希望你能抽出点时间发一封回信,简单地说明一下自己平日的生活习惯。虽然我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但提前掌握一些有关室友的信息绝对是有利无害的。当然也不要把自己的私密抖出来太多,那会使你我日后交往中类似于探索的渐进过程的乐趣大打折扣。请说明你基本的生活习惯和绝不能容忍的事项,这就是我的请求。
让我多写点自己的事情吧。在安第斯大陆进行采集勘察过程中,我们班曾经历过一次大跌眼镜的探险。在大陆南海岸一片荒山野岭中,我们发现了一处旧文明遗留下来的建筑遗址。根据我学到的考古知识,它有着超过一万三千年的历史。一万三千年!人生能有几个一万三千年?一个都没有。
我们国家承认在大众历元年以前地球上早就孕育生长有更长的数万年的文明史,但关于那段野蛮晦暗的时代,我们缺乏足够的文字或图像资料去熟知它。为什么会没有呢?因为那场席卷全球乃至于地底下的线虫都恐惧战栗的世界大战吗?可是如果战争的破坏真的能严重到将一切记录文明的事物几乎全部抹灭,为什么更显眼更该死的引发战争的人类却数以十万计地存活下来了呢?因为人类会躲而历史资料不会?既是如此,那批曾知晓古代史的活下来的人类中为什么没有个别份子将自己知道的东西用某种形式记载下来并传播于后世呢?
我们儿时都听过看护芯片的早期教育录音,其中有一句童谣是这么唱的:“不要忘记童年,无论你快乐与否,它都是一个人最初的记忆;永远铭记历史,即使路艰辛曲折,它都是大众走向自由的历史。”这一句的意思谁都知道,因为它太直白了。我不是一个恋旧的人,我尊重并接受儿时那个愚蠢的我,但我确实记不全小时候的事情了。我也牢记着自己学到的万年大众国史,我为自己国家雄壮的历史进程而自豪。但是,我始终认为真正的历史不应局限于与今人相关的片段。地球诞生数十亿年,人类粉墨登场的低俗戏码也上演了数百万年,形成文明的时间也足有好几万年。大众国诞生至今9732年,而史前之文明史至少也有两万年,远比我们的国史年纪大。那段遥远的岁月不知发生过多少精彩的故事,那也是历史,可我们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只是要求我们必须熟知大众国的历史,我们要了解这个国家是多么了不起,她生下来有多难、她活过来有多累、她幼年得过哪些病又吃了哪些药、她青春期乳 房发育得有多慢、她走过哪些弯路、她换过几次发型、她交过几个男友、她结过几次婚…我们知道她至今的一生,好像是有那么些不愉快的人生经历,但她给人的印象永远是那么积极乐观、迎难而上,遇上烦恼也总能糊里糊涂地闯过去。我们知道她跨过了哪些槛儿,却不怎么知道她都是怎么跨过去的———总而言之,至少对于大众国的历史,我们是知道其脉络的。但国史之前的历史,我们的主流意识似乎对其不感兴趣。这真是件诡异的事。不知纪信同学是否和我一样对此感到诧异不解呢?
我之所以愿意成为一名采集生,很大程度是因为想通过对古代文明遗迹的勘探去了解一些更加古老的历史。迄今为止的课程作业中我还未能找到太多事关那段更古老历史的蛛丝马迹,但无论如何我都在向它们靠近,像上文说到的古代建筑,我已经能简单地判断它建成的大致时间。我无法直接从建筑外墙上皲裂的纹理得知它经历的沧桑变化,当手掌触摸在那连苔藓都生生灭灭了不知多少个轮回的粗糙墙体时,一如既往的探索性刺激感再次在我心中雀跃。我知道自己在和过去的世界对话,它想告诉我一些事,可我们语言不通,我必须充分发挥想象力去解读它书写的象形文字。如果我不能读懂,它的故事就将永远埋葬在那片荒山断层的地下湖中。也许舍弃一段颓败的过往有助于让所有人抬着头上路,但我喜欢低头看着地面行走,并不时回头看看走过的地方。即便那是一段泥泞不堪的苦涩路途,我也认为有存在的特殊意义。
我们班是在落基大陆南7区的A5地段发现那栋建筑的。关于这些区域和地段的划分,我们高中的教材中应当是没有的,简单说明一下,它是由我国地理局的工作者们实地勘察后划分的,其依据大致上是以不同海拔的等高线经过的地区再辅以河流、断层、核废墟等固有存在的地理线进行划分。比方说上述的南7区位于落基大陆南部的700米等高线南端,这里恰好被六条纵流的河流划成七个区域,南7区即是最靠近东南海面的一个区。而A5地段则是由核废墟的编号决定的。在南7区内共有54个辐射性很弱的小范围核废墟,基本上都是战争的残骸,地理局的人将核废墟堆进行了详细地编排,赋予它们各自的编号,并设立了编号标识。A5地段则是位于A5核废墟堆附近的区域,恰好在那里出现了小规模的断层地质。
断层处形成了一条短促的可注入东南海湾的小河,起初我们也只是带着游览观光的心态路过那里,但有个人突然发现在断层的另一端的地垒上似乎冒起了十几个大型的棒状物。我们登上了地垒,并接近那些棒状物,原来是十四杆漆黑斑锈的高大烟囱管。毫无疑问,世上不可能存在无故从地下冒出来的烟囱,我们得出一个结论:这里不仅是一处地垒,它还发生过严重的山体滑坡,大量的泥石流将原本裸露于此的某建筑物掩埋,就像在沙滩上玩埋人游戏,埋得只剩嘴巴和鼻孔。
如何找到被掩埋的神秘建筑?如何进入其中进行勘察?有人提出直接从这些巨大的烟囱下去,该提议遭到包括我在内其余4人(我们班除了导师外只有4名学生,在上一封邮件我应该向你说明过)的集体否决,原因有三:一,我们不知道烟囱管的长度有多长,当时我们携带的设备难以支撑超过50米的下行作业;二,我们不知道底下的建筑物是干什么的,如果存在大量高密度的有毒气体沉积在底部,而我们已经下行至烟囱管下半段,一旦中毒将难以脱逃(其实我们有随身携带防毒面具,但除了有毒气体,我们还担心狭长阴暗的烟囱里会有什么其他危险的生物);三,这些烟囱管裸露在外的长度超过8米,长年风吹日晒,很难让人不去担忧其坚固性几何。所以我们否决了这个有些蠢的提议。考虑到断层间存在河流,我提出从河床两侧寻找可以钻入地垒层的山洞,虽然有些冒险,但大家同意了。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同意,我们就地发布了一次征询性投票,在场五人参与,三票赞成两票反对,聪明的多数人指引着探险队勇敢向前。
在河床靠近地垒的那一侧的涧隙中,我们发现了一个开口宽度三米多的钟乳洞,走进其中用高明探照灯一照,成群的蝙蝠受惊飞蹿而去,视野一下子豁然开朗,在变得如小型广场般敞阔的洞内,放目之所及,都是形状奇异瑰丽的钟乳石柱,有的像长方体的玛瑙,有的像银色的珊瑚,有几根石柱的形状更是放荡不羁,在笔直坚硬的棒式石柱上端,其左右各生出一颗圆球石体,连接着水珠成串的洞顶,经过这简单的描述,我想室友同学一定在脑海中联想出某个形象的比喻。地面十分潮湿,原本十分滑脚,但起伏很大,如果小心点走倒也不必害怕摔倒。
水滴石穿之声锒锒入耳,我可以闻到一种地下水特有的原始气息,它饱含的二氧化碳本是无色无味的,但在我看来,它是一种排斥人类的生灵,而人体本身也唾弃它的存在。它是一只攻击性不强但脾气暴躁的猛兽。怀抱着数量那么多的此种野兽,地下水当然要有天然丛林般容纳万物的胸怀。导师看到前行路径的坑洼地面上积水渐多,得出山洞的更深处应当存在着地下河或湖泊。这样光照不足且空气湿度大的场所,人类会用来干什么呢?
在我们面前出现了岔道,一边出现了一个看似向上微见天光的洞穴,另一边则是继续向下又潮湿又黑暗的地下通道。导师认为如果这片黑暗领域真的存在旧人类的文明遗产,则必定有数量不少的金属制品。于是他用压缩型的大范围金属探测器进行探测,以决定小队的前进方向。在这里我有必要向你科普一下这个“大范围金属探测器”。
我们在初中的古文化科上就学习过古代的金属探测器。有的用于战时排除金属地雷,有的用于安检流程中对人体及随身危险品的排查,有的用于考古过程中对贵重金属或地下金矿的感应。无论哪一种,其探测范围都很有限,按照我们教材上的记载,其最大探测半径不过三十米。而这个大范围金属探测器就不同了,它采用声热探测系统,只需将其平放于地面,静待片刻,它就能将半径500米区域内的所有金属物品扫描出来,并生成一张附有等高线、水域、热量图及其他矿物标识的地图供使用者观察。加上它便于携带的极小体型,可谓考古探险一大神器。
经过金属探测器的搜索,发现在通向更底下的方向存在着可直接通向海域的地下河,但并没有多少金属反应。而在走势向上的洞穴顶端则探测到了大量非天然的金属制品,且存在一个附有十几条人工通道、占地面积约八千平方米的建筑物,在通向该建筑物的所有通道都被泥石堵死。因此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这里原本就存在一个人为的建筑物,而多次的地质灾害使它被掩埋,与地下的钟乳洞俨然化作一体,只剩下十几根天线似的烟囱裸露于上,仿佛在告诉千百年后的来者彼身仍存。
既然判明了遗址的所在地,我们当然要去一探究竟。可在决定出发之前,导师似乎心有疑惑,我感觉他不是在担心我们的安全问题,从他患得患失的表情看,但有一种害怕被学生了解太多知识的收揶(但愿是我的错觉)。他问我们是否真的想去看看,我们都表示愿意,他却重复了一遍,我们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如实回答愿意前去。毕竟,肯成为采集生的人都有一种不探明一切未知领域就不能活的蠢动欲,昔年的历史就在前方,怎能裹足不前。导师见我们意向如铁,便不再废话,他让我们都戴上防毒面具,而自己当先开路。
之所以要戴上防毒面具,是因为金属探测器扫出来的图纸中显示,在通向遗址的通道及遗址内部都存在着大量二氧化硫等有毒气体。该遗址被掩埋得并不深,出现有毒气体应是先前生产或研究遗留下来的,又因其各条通道被泥石封堵难以流通之故而存在着。当然,那里也有可能依然保留能释出气体的源体。
我们佩戴的防毒面具附有一个化氧槽,能把吸入的气体通过化学反应转化为氧气,也能将氧气从水中抽取。将其防护面积扩大至整个头部,在深海探险时使用相当于携带一个源源不绝的氧气瓶。真是天才的发明啊!纪信也这么觉得吧?
根据金属探测器扫描出来的图纸,我们选择了一条距离当前位置最近的通道。我们只是向上迈行约两百米,脚下所踩的地面便变成了石榴色的瓷砖。当然,我们没能一口气踩太多的瓷砖,前面已说过,通道都被泥石堵住了。
导师又从背包中掏出一件法宝:便携式开道手炮。它长度仅十五厘米,前端开口半径2厘米,通过炮身上端的空气压缩仪,将高密度的空气以冲击波的形式喷出,能轻易将堵塞的道路一把打通。当然,它有超过一半米的射程,这是为了防范大体积的堵塞物被冲平后可能引发的洞穴坍塌。
关于这种开道手炮,我有必要向你补充说明一些事情:它在工具安全局最新一期的安全评级白皮书上被标注为二级危险品,但凡三级以上的危险品都需要获得工具安全使用资格证才可使用。这个证非常难考,其先决条件之一就是素质评分要长期保持在90分以上。工安局会对持证人进行长时间的评分监察,一旦评分低于90分超过三天就会被吊销证照,可谓十分严格。除了这个基本要求,考试的内容还包括大量高难度的素质考核题,而关于工具使用的相关知识的考核所占比重反倒不多。在我们班的四名学生没有人持有使用危险工具的证书,导师则有。
凝聚空气的时间取决于要摧毁的堵塞物的数量多寡,我记得导师当时先用铁锥轻轻敲了敲通道壁,通过听声来判断堵塞的泥石层的厚度。又打量了一下通道顶,颇为满意地点点头,他认定通道构造很稳固,不会产生顶部坍塌。随后他打开空气凝聚仪大概凝聚了三分钟,用固定用的安全带将自己和墙上的钢管牢牢连结,又让我们和他保持大概十米的距离,以防开炮瞬间的强大后坐力伤己伤人。
伴随一声轰然巨响,堵塞的泥石被冲击波贯穿,大片石土屑堆积两侧,在照明灯黄白色的光火中,粉尘形成丁达尔效应,无数道尘柱像是刺破阴云的明晖,在阴暗的地下世界中盛放,我感受到一种崩溃的奇迹之美。手炮强大的后坐力震得导师几乎向后飞了出去,若非安全带的保护,他一定会摔得头破血流。而和他保持相当一段距离的我们也被那阵破裂的狂风掀翻在地,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些皮外伤,但没有人因此抱怨,因为前方的道路已经打通,我们即将踏入未知的领域。
我们所走的这条通道总长大概有小一公里。途经所见,有不少断裂的钢筋与破碎的灯管,地上还有种类繁多的爬行虫,大都没有攻击性。这些残颓之物处处体现出一种失败古文明的遗憾气息。在这条阴森森的通道尽头,一个宽敞的广场如地图所标识那样如约而至。它足有我们学校的卢梭礼堂那么大,天花板与地面的高度足有十五米。我们从通道进入广场,入口是位于高于地面大约六七米的高台上的,有一道锈迹斑斑的铁梯可以下行。同样的通道在其他方向还有十来个,全都位于一个水平线上。
导师先用脚蹬了蹬铁梯,感觉应该还行,自己先下去后又招手让我们下去。踏足广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位于中央平台的二十个玻璃造的正方箱体,其体积有8立方米,有一个不易发现的小门,而且在箱子顶部有若干排气孔。我们看到这些箱体时不禁议论纷纷,如此精致而怪异的物体堆放在这阴恻恻空荡荡的广场中央,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导师并没有加入我们学生间的讨论,我觉得他也不希望我们对此有太多的深入探究,他像是有什么急事似地催促我们离开中央平台,我们自作主张的热烈讨论也随之破产———我希望是我在用小人之心揣度君子之腹,我宁愿相信我的导师只是在为集体的安全着想,但我从他当时那双涨着血丝的眼睛中捕捉到一种近乎**时被人偷窥的惶恐。我不得不认为他对眼前的一切有所了解,他知道一些不能让我们知道的事情,他害怕我们触碰到那块黑暗的领域。
说实话,看到那二十个玻璃方体我的第一观感,它非常适合“存放”一个或两个人。我也觉得自己的猜测有些胡闹,怎么会把人“存放”在那种稀奇古怪的方体中呢?也许是我思想不健康之故,但总觉得自己的臆断不乏几分道理。当然,这种不人道不大众的阴晦揣度我是不敢说出来的,生怕被旁人怀疑自己是不是道德堕落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超级优等生的纪信同学,我有一种未见先识的坚定的信任感,我什么话都敢和你说,因为我认为这样做不会使自己付出任何代价。
除却这些古怪的玻璃方体,我们在其他地方发现了更加骇人的东西。该不该尽数写出来呢?我们导师实际上给过我们一些善意的忠告,他要求我们不要把遗址中的见闻传播给任何其他个人或集体,也严禁我们对遗址现场进行拍摄(说起来他做了一件十分不尊重人的事:在返程前他检查了我们全班的自由芯片相册中当日新增的图片。我认为这种强制性的做法属于侵犯隐私,虽说他并没有翻看其他文件。退一步讲,我本身就有拍摄的权力,为什么他不让我拍我就不能拍了?出于对他的尊重,我接受了他的要求,也让他检查了我的相册,但我保留发起投票检举他的权力)。不过隐瞒自己所知的事情是我颇为不耻的行为。我要把我当天见到的东西全都写下来,给纪信同学看看。才智过人的你一定能给这些狰狞可怖、疑窦重重的场景做出合理的推理。
接上。除了中央平台的二十个玻璃方体,我们又上了铁阶梯,来到了第二层高台狭长的走廊,通过走廊可以离开中央广场,进入其他内部房间。在这里我必须再次向你描述一下导师当时的言行,他虽然带领我们上了高台,但却刻意放缓步频,显得畏缩不前。当我问他有什么不便时,他露出非常古怪的笑容,其中既有揶揄应付,又夹带着难堪的愠色,他居然说“这里真让人感到不舒服,我好害怕”。
说真的,当一个四十多岁膀大腰圆的矮个中年男人一面谲笑、一面近乎撒娇地示怯时,我唯一产生的感受只有恶心。其他同学并不像我这么喜欢察颜观色,他们都笑嘻嘻地以为导师是在开玩笑———谁在开玩笑!他们真蠢!导师才不是在开玩笑,我觉得他就像一条蹲在危险赃物前又是忠心耿耿又担惊受怕的柴犬,这也许看上去像是夸大其词欺师灭祖的污蔑,但我看着这名曾在野外当着我们面前一口气打死十三条毒蛇的人却在阴冷的走廊上不自然地示弱,甚至会怀疑这世间是否真的有“投胎转世”,而他的前世就是那条狼狈的柴犬。
我没有回应他的恐惧,因为不需要,其他人不知死活的嬉笑声像是一双冰冷的死者的手从背后推了他一把,使他芒刺在背,更使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向前。我注意到他在说“好吧,继续前进”之后突然对我侧目而视,眼中流出一种窥敌的警惕性,我假装不知,我早就和其他人一样嘻嘻哈哈的了。他很快又移开目光,向前推进。我想当他完全背对着我们时,一定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令人心悸的是,前方走廊中居然躺着一具浑身上下多达二十多处骨折的遗骸,根据我的观察,该骨骸应属于一名二十岁出头的男子。这些悲剧主义色彩浓重的残骸构造扭曲而断续,不难想象它的主人在临死前所受的巨大痛苦,他是如何死的,我们可以做出好几种假设,却没有任何方法去证明哪种假设才是事情的真相。
其实,单独一具出现在古文明遗址中的尸体本身并不恐怖,因为这是考古探索的常态,失落的文化必有悲哀的人物陪葬。虽说几位同学看到这具尸骸时都惊叫出声,我也汗毛倒竖,心惊肉跳,但真正令我们感到可怕的不是这具尸体,而是尸体所在的走廊两侧房间中的东西。
亡者左首处是一间只有二十几平方米的储物间,导师用照明灯朝里头一照,六个大木箱死寂寂地从黑暗中冒了出来。他看了我们一眼,告诫我们原地待命,自己蹑手蹑脚像在拥挤的人群中卡位地钻进储物间,样子十分可笑,但我能理解当时他内心的情绪波动。那些木箱每一个都有一米五左右高,而我们导师只有一米六,他便是踮起脚把脖子伸得比出墙的红杏还积极也看得拮据。他耸耸肩,说是让我们来。我们四人面面相觑,班长拍拍他那有一丁点儿胸肌的胸膛自告奋勇,我注意到他吞了口唾沫,而且话音也缺乏底气,但对于他极强的责任感,我还是十分钦佩的。
班长进入储物间,又像是要确认身后没有恶鬼追赶般回头看了一眼,导师冲他点了点头,不知道包含着怂恿还是激励的意味。班长回过头,依稀可听到他一声微细的叹气。他有一米八左右的身高,走到大木箱前,也不必踮脚,只是将头向前一探就可以看个究竟。我用手电筒照着班长,让光芒从身后拥簇着他,希望能或多或少给他壮壮胆。但看着他后脑勺那撮金色的毛发,我心中也忐忑不安。
“这是…”大概十秒后,班长终于有了点反应。
“什么什么?”我身边的另一个同学赶紧问。
“这箱子里装的是人的腿,好几十只呢…”
“人的…腿?”同学问。
“对啊,”班长转过来看着我们,四周的空气像是被冻结般肃杀了数秒,班长的脸色迅速变得铁青,“人的…”,他像是坏掉的大头木偶吱吱嘎嘎地调回头去,又看了一眼大木箱里的东西。
“腿啊!是人的腿啊!”
他凄厉地叫出声,拼命地跑出储物间,手电筒弃如敝履翻滚在地,那一道苍白的光束在对面的墙壁上盘游。被他这么一叫,大家难免都吓了一跳,我拉住就要跑回中央广场的班长,又问他一遍木箱里真的是人腿吗,他恼火地甩开我的手,停下脚步大吼,叫我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其他人也都把目光对着我,我知道自己成了众矢之的,显然他们想让我进储物间中再次确认一番。
我知道他们只是一时情绪激动,以我国国民之素质,是断不会有墙倒众人推的道理,何况我这墙并未倒。可是,当人类陷入恐慌之中,理智会化为失智,团结会化为孤立,道德会化为枷锁,公义会化为以多欺少的暴力(我这里并没有影射大众意志,请你搞清楚)。本来,我和班上其他人的相处就不算融洽,平日里的乖僻在此刻变成祸害之端。我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说实话我心里虚得很,此时班长发话了,为公平起见,还是发会投票决定让谁再次进去一探究竟。我说算了吧,还是我去吧。
我觉得自己走进储物间花的时间比班长少,可能是因为我很有勇气的缘故吧。我决定不要回头看他们,包括那个双手抱在胸前闲定自若的导师,径直走到木箱前,稍稍踮脚朝里头瞄了一眼:在手电筒光束的照射下,数十只八十多厘米的人类下肢刀枪剑戟般横七竖八地堆置着。
虽说入眼的光景很突兀,但由于事先有知有了防范,也就没有被吓到,当然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发毛。不过我很快发现,尽管制造的很逼真,但这些肢体其实是人造的。我抓起其中一截腿查看了一下,那是一只女性的腿,十分修长健美,我揉着捏着玩着,这腿固然十分好玩,但我可以感受到一种不自然的滞重感,那是人造物的虚假化与机械化。在腿肢最上端,人造纤维做成的血管裸露,就像冒出红泥的多条蚯蚓,牙黄色的人造骨上端有几个螺丝孔,且在肉壁顶部依稀可见若干个细微得几不可觅的线孔,我推想那是用来与身体进行衔接的。
走廊上那些人在身后极不耐烦又显得战战兢兢地追问我箱中藏着什么,我故意不作理会,又探头看了看其他箱子。第二个箱子堆放的是上肢,第三个箱子堆放的是男性的身体,第四个是女性的身体,第五个是男性的头颅,第六个女性的头颅——我承认看到最后两个箱子时我被惊到了,看到那一颗颗孤伶伶的头颅和一双双睁得斗大的无神双眼,心脏就像被一只死神的手全力抓住一般挤瘪而冰冷。
看到这些身体零件,我竟感受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悸,我觉得这是一种形同犯罪的惊惶与杀人的亢奋。这些零件制作得异常精致,如果不是看到内部的人造血管和骨头,我一定信以为真。
无所谓,这些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为什么要生产这些东西?古时候的人们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当这些零件拼接到一起,他们是否有办法让假人们动起来?它们又是否能像真人那样活动自如?它们是否有灵魂?是否有思考能力?是否有独立人格?是否喜欢参加集会、游行?是否具备加入全民民主社会的超高素质?在那个野蛮血腥的旧时代,古人们是想增添兵源吗?不对,如果需要补充战力,以生产出这种肢体的高端技术,他们可以生产出专门用于杀戮的战争机器人,又何必生产这些与常人无异的血肉之躯?如果只是需要劳动力,为何要生产柔弱的女性?
他们能生产几百个人造人,自然也能生产几亿个人造人;他们能生产出新“型号”的人类,自然也能抹杀掉无药可救的旧人类;他们能将人类本身存在屠灭,自然也办法全方面地改造世界———不是吗?
古代有个叫做“诺亚方舟”的恐怖故事。神看见人间丑态百出,每个人类都邪恶可憎,人类文明看起来毫无希望,所以他决定推翻当时的人间秩序,用破天荒的大洪水重置世界。但他发现有个叫诺亚的好人与众不同,所以留他一条性命,让他和家人与自然界的飞禽走兽们一同登上一艘大船让他们逃过这场灭世水灾。然后由他们在洗刷一新的大地上重建一个能让神满意的新世界。
这真是个可怕的故事。我们现代的价值观是人类都是邪恶的,但只要用高超的教育手段去管教约束于人,使人能自觉地压制自己黑暗的一面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但这个恐怖的故事中的神却将人们斩尽杀绝,原因竟是人类太过丑恶…
“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这是庄周的观点,是我们国家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最自由宽松人性化的人治主义。世界的主宰是人,世界的走向也应由人来决定,不应存在游离于人类秩序之外却掌握着全人类命运的观测者。
我为什么会发出上面的感叹?因为,当我看到那几箱人体零件后产生了一系列脑洞大开的联想,这些联想乍一思量很是杞人忧天,但细细追味却有合理之处:古人为什么要生产这些人体零件?也许,他们是想孕育出一款新型的人类,将既有的旧人类从当时的地球上淘汰,在人间上演一出人类“型号”的更新换代…
在其他的房间,我们找到了人造骨、人造器官之类的零星部件,在走廊末端的大房间里,还堆放着十来个大型注水式培养槽,也不知道是用来培养什么,但培养槽的大小来看,正适合塞进去一个成年人。培养槽的排水管接往另外的下水道,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不顾其他人的反对打开排水管的通风窗钻进了下水道,在那早已淤塞干涸的下水道床部,镀染着厚厚的一层僵固血迹,简直就像一条通向死亡谷底的红毯。
种种骇人的场景让我对自己大胆的推理有了更加笃定的自信,我需要更多的机会与时间去寻觅让这些推理成为客观事实的证据。可是,在心中雀跃着探索与求知的无限兴奋之余,我所感受到更多的,是对臆想中的阴谋的深深恐惧———人类的历史轨迹,难道是按照某些人写好的剧本演绎着吗?我们每一个人类的个体,是不是只是任人摆布的棋子?充其量只是个跑龙套的?
看到我这些疑神疑鬼的推论,纪信同学做何感想?将信将疑?不屑一顾?还是颇为认同?不论何者,你能将这封冗长的邮件读到此处我就十万个感谢了。你不妨将我所写的关于这次地下探险的经历当作烂俗的冒险小说看待,我不会介意。但我要说的是,上文一切的叙述都是真实的,而我所做的推论也都是经过缜密思考后得出来的,绝对不是在跟你说着玩的。
我还没对这次地下探险做个结尾。导师不允许我们向别人讲述当天的所见所闻,但我如实地跟你说了,因为我觉得我有传播个人见闻的自由;导师检查了我们的自由芯片相册,但我当天没有拍照,也就没什么可删的;导师是最后一个离开遗址的,他让我们回到地面并移动到一公里外的地方等待,他在十几分钟后才与我们会合,不久,遗址所在的方向发生了一次爆破,显然就是他的手笔———他摧毁了那个遗址,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么做,我只记得他刚进入遗址时那份怕我们深入调查的犹虑,还当发现大批人造身体部件时,所有人都很惊异,他却显得格外淡定。是久经考验所以临变不惧?还是早有预料心有防备?这些狐疑的猜忌本不应有,而问题的答案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很想听听纪信同学对此的看法。我讨厌“英雄所见略同”这句恶心的古谚,一个人究竟有多厚颜无耻才能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种话,但是对于我所描述的这处谜团重重的危险的遗址以及在遗址中出现的某些个人的言行举止,我希望你能有一些与我趋近的看法。因为如果我们思路相近,在现实的交往中想必也合得来。
最后,我再补充一下自己无聊的暑假生活。因为素质评分只有80分,我觉得这不大众,所以就参加了志愿者服务,志愿者中心把我分配到了著名的旅游胜地班禅海岸。其实在那里的工作十分无趣,不外乎端茶送水、看店搬货,确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但在志愿期间还是发生了一件好玩的事。一个下午我留在服务区的店里看店,来了一个乍看很普通细看特别漂亮的妹子,大概也就我们这个年纪。她在货架上挑食品挑了很久,显然不只是为自己购物。也许是见同伴久久未归,有个一看就是和她一起来的帅气小青年赶过来找她。
我这人其实挺坏的,看着他们俩天生一对的讨厌模样,就想着做点事情恶心他们,尤其想恶心一下那个男的。现充嘛,本来就是一种挨炸的存在。我看准时机,在那个男的刚到店门口之际,大声地向可爱的妹子表白,既吓了她一跳,又给那男的来了个下马威。他当时的表情可有意思了,让那张俊秀的脸气得变形,实在算得上我生平做过的最大事迹。后来他气嘟嘟地跑了,那妹子在追上去之前还很有礼貌地回绝了我的好意,一脸认真谨慎的表情,倒让我觉得很对不起她。
真是个好女孩啊,不妙,我好像真的喜欢上她了。我想我应该想办法找到她,再度展开猛烈的热情攻势,我相信纪信同学一定会支持我和她的,对吧?嘿嘿。
言尽于此,余下的话,未完的情,让我们在新学期见过面再倾诉衷肠。
收件时间:大众时代9732年7月25日,2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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